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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帖最后由 燕十三 于 2024-11-15 10:29 编辑
一、离别
海面南北成堤相隔三里,是一个天然避风港湾,有小舟落帆抛锚并排而泊,南北两岸有渡船相通,供经商贸易,省亲访友。北岸坝口接河溪之水泻至海滩沟道,奔流入海,可见清浊分明,漩流暗涌。簇簇鱼群竞相飞跃水面,日光照射之下鳞光闪闪。渔人驾着舢舨撒网作业,偶有渔歌响起随风飘送,时没时闻。坝口后面是一片辽阔荒野,一条沙石小径在草丛中蜿蜒伸向远处一座村落,这是广东省西南部一条沿海小村,名唤山美村,时为一九五四年秋。
村中走出两人,沿着小径缓缓向渡口而来。一个是六十余岁的老太太,另一个是约八九岁的男童。
老太太神色和善,一手牵着男童,口中不住低声说话,似是对那男童温言劝慰,男童双目流泪,不住用手擦拭,却并不放声啕哭,只是频频回头向村庄望去,脚步沉迟,似不愿跟随老太太去。
那男童原是山美村中一户地主人家的孩子,家中世代书诗相传,明理达礼,对村民佃农宅心仁厚,宽慈谦逊,虽份属地主,但在本村及邻近村庄都甚享德望。然而芸芸众生,不论贫富贵贱均与国家气运息息相关。自一九四五年抗日战争结束后,国共两党开始逐鹿天下,鏖战数年,国民党退至长江以南,凭借长江天堑而治。一九四九年四月,共产党挥师百万渡江攻坚,国民党大溃败,共产党取得全面胜利而新中国始立。男童的父亲三十余岁,是地主成份,被派往内蒙古进行"劳动改造",全部家财田地均抄没归公,从此家道破败,赤贫潦落。男童共兄弟五人,大的一十五岁,小的才四岁,母亲给村民做一些针线活计,讨些许小米干粮度日。但却远远不够食用。兄弟五人幼承家教,虽然腹中饥饿,却并无偷摸盗窃,平时拿了一个小小箩筐到野地里挖些野菜回家充饥,村民们在自家田地里刨了蕃薯,满满地装在箩筐里,再用蕃薯叶盖着挑起,从他们兄弟几人身旁经过的时候便将扁担换肩,故意用力抖动箩筐绳索,一些蕃薯与薯叶便落在地上,挑担的村民却并不捡起,只挑着担子径自去了。兄弟几个知道是村民们有意暗中施舍。此皆因府上良善,素来有德于民众,故遭遇此难时村民们不但不为难他们母子,反而时有怜悯关照,但惧于成份问题不敢明目张胆,只能从暗地里伸援接济。兄弟几人赶忙将蕃薯捡起放进箩筐,再捡起薯叶盖得严实,返回家中,将蕃薯煨熟,薯叶煎了汤汁,母子六人这一顿便算有了着落。其时国势贫弱,百业艰难,村野之人更无余粮时时接济旁人,母子六人愈见愁苦窘迫,连年饥饿,食不裹腹衣不蔽体,小小孩童恐怕难以活命。
上文提及的老太太是南岸镇上人家,她有一个邻居,是夫妇二人,因膝下无子,欲在外镇领养一个男孩,遂托付老太太代为寻找。这老太太经过多方打听,终于辗转来到北岸的山美村寻着那母子六人,对五个孩子的母亲说明原委,又道她的邻家是渔民,日有三餐夜有一宿,温饱当可无虞。这位母亲一直担心养不活几个儿子,如今既然有人收养便有活命的希望,只好含泪应允,指着她的第四个孩儿,请老太太带走。这便是前文所说的那个约八九岁的男童。当下老太太牵了男童出村往南岸而去,男童母亲及其余四个兄弟皆是泪水涟涟,三个兄长欲到村口相望,均被母亲含泪喝止。
这一老一小走在草丛中的沙石小径上,男童仍频频回望,泪眼之中尽显徬徨无助。径旁野草及膝,不住碰在两人脚上,拂拂有声。
男童的名字叫松。
二、散手
南岸是一个小镇,多为渔民聚居。虽然当时资源匮乏,生产落后,但遇上海讯好的年月,就能有些余钱收入,再自行腌些咸鱼海产等食物,渔民的生活便可基本自足。
老太太牵着松径直来到他的邻居家中,将松交给夫妇二人,顺便交待了松的家庭境况。这夫妇二人均是四十岁左右年纪,丈夫面目慈和举止斯文,伸手轻抚松的脖项,妻子的神色也甚温婉,把松牵了过去坐她身旁,不住对松微笑细看。当下夫妇二人谢了老太太,老太太又对松宽慰几句,然后告辞去了。妻子把饭菜端了出来摆在桌上,把松扶到桌前坐下伺候他吃饭,松虽离开父母兄弟置身陌生人家中,但自从父亲被捕之后几乎日日饥饿,何曾饱过?更别说有这等新鲜热烫的饭菜。于是便端了碗筷,大口大口地吃将起来,真个是双手忙乱,狼吞虎咽。夫妻二人见此情状,不禁可怜叹息。自此之后,松便认夫妇二人为爹娘,二人对松更是视为己出,疼爱入微。
小镇素有尚武之风,镇上男子一有空闲便聚在一起,讲武较量,比试技艺。中华武术源远流长,山野之间卧虎藏龙,市井之中多有豪客。松的爹娘有一个本家姑爷,名唤杨胜英,此人四十余岁,身材瘦小,精干老练,长年跑船出海,却练就一身“散手”功夫。杨胜英的“散手”已臻化境,在当地技压同群,无人可与之并驾齐驱,外县一些著名拳师闻风而至,投贴拜山,前后共一十一人,其中包括省府里一位洪拳正宗传人,均败在杨胜英手下。杨胜英秉性沉静不喜招摇,虽技压一方却没有开馆援徒,然而慕名投师者甚众,遂选择十余位资质人品俱佳者为徒,松便由他的养父介绍拜在杨胜英门下.论起本家辈份,杨胜英是松的姑丈,故杨胜英只叫松称他为姑丈,而并不以师徒相称。
街坊邻里有些长舌妇人及好事之辈,打听到松的身世来历,便暗地里叫他"地主仔","国民党反动派",松在学校里的同学也疏远他,不与他玩耍,有些顽皮的对他更是排斥嘲弄。松也不与人分辩,只是埋头读书,成绩倒是名列前茅。放学后回到家中吃了饭,便拿了笤箕钩钯到海边的防护林里钩些树毛枯枝,偶尔也到造船厂里捡些破柴腐木,提回家中堆在灶旁给养母烧火煎饭,日日如是,久而久之,灶旁的枯枝烂柴便堆成小山相似。但他没有玩伴,形影孤单,想起山美村中的兄弟母亲不知何日方可再见,常自心中苦楚暗暗垂泪。白天如此,到了晚上便跟他姑丈练习站桩扎马的基本功夫,那杨胜英甚是严历,时时在旁监督,没有半分松懈,松性子倔强,潜心好学,一站就是几个小时,但毕竟年纪尚小,那里受得了这等苦练,往往是一边扎马一边睡着。
不知不觉四年过去,松已十三岁。时为1958年,适逢“生产大跃进”运动席卷全国,“人有多大胆,地有多大产”,“大跃进万岁”等口号响遍全国每个角落,各地方政府传出“亩产万斤粮”甚至“亩产十万斤粮”的消息,此实为“浮夸风”作祟。在如此“大好”的农业形势之下随之而来的便是工业的大跃进,为实现“超英赶美”,钢铁产量“翻一番”的国家计划,全民进行“大炼钢”狂潮,松所在的偏僻小镇也在所不免,在“没有干不到的,只有想不到的”口号之下,人民群众的劳动热情空前高涨,工人们大炼钢,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,吃睡都在工厂车间,农民也在田间垒起小灶,炼起了钢。炼钢的原料很快用尽,政府便发动群众,收拣废钢铁,很多人就把自己家中的稍含有铁质的器物尽皆献出。其时全国更实行人民公社化,掀起“共产风”,人人都食大锅饭,每天三餐,餐餐吃饭,如此一年之后,只落得国乱民疲,经济生产乱七八糟,继之粮食吃尽,全国大饥荒。小镇上大部份民众饿得面有菜色皮包骨头,更有颜面四肢尽皆晄白浮肿者。在此极度缺粮人人无食的情况之下,松被迫辍学,随养父出海,在风吹日晒碧涛白浪中又过了三年。三年之后饥荒灾情有所缓解,松的养父怕松长年在海上会遇上意外,便把松推荐到造船厂当木匠学徒,松自此回到岸上一边学做木工一边跟随他姑丈习武。松出海劳作数年,身子已长得结实,习武的基本功也并未荒废,在船上稍有闲暇便练习“扎马吊桥”。这次杨胜英便教他“散手”的入门功夫。
散手属外家拳范畴,以“引桥骗打,以快打慢”见长,防御攻敌均在双手,肩肘掌腕及步法极尽灵动变化。臻于化境如杨胜英者,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均可“听力”,所谓“听力”,即对手无论从任何一个部位进行突然攻击,手指甫一触及自己皮肤便立刻作出快速无伦的反应,在电光火石之间克敌制胜,其双手速度之快正如杨胜英所言:“人无意中被碳火烧及手指而作出缩手的反应。”一收一发皆可达到如此境界。力道沉于腰马而发乎拳掌,经长期练习和二人对拆可至力沉势猛,伤敌只在一手之下。散手易学难精,虽没有受到一般武术套路的限制,但招数变化要靠自己潜心领会,有很大的自由发挥的余地。松天资聪颖极有潜质,又用功刻苦勤学多问,于攻守之间的微妙变化和种种后着无不举一反三,融汇贯通。五年之后,十余位师兄与松拆招较量,已无一人是松对手。消息传开,松的名字不径而走。
三、较量
某日,松自造船厂返家,途经一条马路,路旁种有椰树,两旁每隔三五米便植一棵,单行沿路排列开去,那椰树枝干粗壮,一人可堪堪合抱,树干笔直,一溜的往上长,无枝无蔓,叶片呈羽毛状从树梢伸出,撑起一顶伞型绿冠,椰叶下面结着一串一串的椰果,颜色或青或褐,椰子内汁液充盈,味道甘甜,可以明目健胃解喝醒酒。椰树的观赏性极高,那叶片向周围伸出,或直立,或倾斜,或下垂,经风一吹,“哗哗”作响,摇曳招展,极尽婆娑之态。松不禁驻足观望,一时流连不去。此时有三个人自马路另一端走了过来,为首一人神情倨傲,样子招摇。此人名叫王开合,三十余岁年纪,身材高大,膀阔腰圆,自幼修习洪拳,性格凶悍为人狠毒,手下有一干闲杂人等跟随,常横行街市,欺压良善。王开合自松身旁经过,突然停下,对松双眼斜睨,冷笑道:“嘿嘿!这不是地主仔么?”松见他气焰嚣张,并不答话。王开合又道:“听说你的师兄们都玩不过你,他们都是酒囊饭袋吧?大爷今日就教教你,看你这地主仔是不是会飞了。”说罢向松欺近身去伸右手抓松手腕。
松见他欺身而进早已暗暗提防,待他手指抓住自己手腕,力气将发未发之际蓦地手腕上翻,变掌成拳,以拳底猛压王开合前臂,王开合手掌尚抓住松的手腕,前臂却被松压住,手掌急切间未能松开,这一下被压处痛彻心肺,手臂堪堪便要折断,情急之下不由得右膝跪地,手臂下沉手掌才得以在松手上撤出。那王开合原本也是练家子,绝不会如此不济,但心中对松委实是太过轻视,丝毫没把他放在心上,想不到松的招式变化是如此快捷,只一交手间便被松制住,吃了个大亏,当下不由得恼羞成怒,他右膝已着地,左腿便顺势贴地向松横扫而出,松纵身避开,站住不动,王开合前跨一步右手疾伸直抓松的咽喉,松侧身左闪,用右手托王开合右肘,左手快如闪电般搭在王开合右肩,轻轻用力一推,右手将其肘部一拉,王开合身子便不由自主的向前扑出,蹬蹬蹬抢了几步,几乎扑倒在地。原来王开合这一抓去势甚猛,松闪开之后顺水推舟,在王开合的来势之上加了些力气,使王开合险些扑地而倒,这便是常说的“四两拔千斤”打法。王开合学的是洪门拳术,而熟习者乃洪门中的虎拳,手法丰富,腿法较少,讲究步稳势烈,硬桥硬马,王开合双眼环睁,一声暴喝,以声助威,以气催力,双掌成虎爪状一上一下直抓松胸腹,松焉能给他抓着,步法移动倏忽间已绕至王开合身侧,伸手把他胯部托住举将起来,随后将他摔出,“砰”的一声,王开合肩头着地滚了开去,半晌不能爬起,他手下两人发一声喊,一齐向松扑将过来,均被松或拿其手腕或抓其腰胯一一向王开合身旁摔去,三人跌在一起,松向王开合说道:“你我既不相识,又无仇怨,何必欺人太甚,今日且不伤你,若下次再撞在我手里可不客气了。”说完转身而去,王开合心中又惊又怒,做声不得,三人爬了起来悻悻的走了。
镇里有三个海洋渔业生产队,分别为海鹰大队、海燕大队以及海雁大队。海鹰大队有一个渔船船长,名叫梁玉礼,此人年届四十,身形魁梧神情威严,臂膀胸背之上肌肉虬结青筋突起,气力极为惊人,重达七百余斤的柴油铁罐可被他双手瞬间举起,等闲三四百斤物事被他提在手中如拾草芥,轻若无物,人称“八百力”。他也练散手,与其交手之人皆败于其神力。整个渔镇就数他的渔船起产最好,故船上饮食尚算充足。在一次回航休整的时候,他听说了松的名字,便派人去邀请松上船。那时松二十一岁,已是一个身材挺拔气宇轩昂的青年后生。松知道“八百力”,也敬他是前辈,所以便应邀前往。
松随来人走到码头,梁玉礼早派了小舢舨在岸边等候,艄公招呼二人上了船,拿竹杆撑动小舢舨驶离堤岸,朝海上梁玉礼的渔船驶去。小舢舨缓缓向渔船靠近,因是海岸对开,颇有些风浪,小舢舨随着海浪不住上下颠簸起伏,一时之间尚未能靠近渔船船侧,松抬头往上一看,只见船舷上立着一个汉子,船舷随风浪摇晃,那人却是气定神闲,丝纹不动。此人正是梁玉礼,他身后甲板上站着一干船员,个个都看着松,相互间低声说话。只听梁玉礼发话道:“我是梁玉礼,来人可是松么?”松微笑答道:“正是,先生今日邀我来不知有什么指教?”“先上船再说,你把舢舨泊好了吧!”梁玉礼说完蹲下身子从甲板上提起一个铁锚向松掷去,那铁锚少说也有二百斤重,梁玉礼号称“八百力”,这一掷又极为突然,事先毫无征兆。只见那铁锚“呼”的一声向松砸到,气势甚为强劲。松侧身避开铁锚来势,右手疾伸,已抓住锚尾铁环,环圈中连着一根二丈余长如儿臂般粗的铁链,松待那铁锚堪堪飞到身前,身形向右稍倾,左手自铁链下方穿出,前臂上挑,快速地划着一个个圆弧,那丈余长铁链便尽数缠绕于松左臂,松接着把铁锚向左方用力掷去,铁锚飞出牵动铁链没入水中,松左手迅即抖动,只听得“呛啷啷”一连串声响,绕在松左手的铁链已全部脱开,链尾被松牵牵握在手中。松这几下动作一气呵成,干净利落,兼且是站在起伏不定的舢舨之上,没有全面的武功素质端的是难以办到。渔船上众人齐声喝彩,一名船员将索梯吊下舢舨接松上船。
松上船后向梁玉礼拱手行礼,梁玉礼哈哈大笑道:“好!果然是后生可畏。”松道:“献丑了。”梁玉礼道:“今日我船上行祭礼,然后宴饮,听说你的散手玩得不错,所以请了你来,年轻人不介意吧?”说罢又哈哈大笑。这梁玉礼虽成名极早,但为人耿直,性格豪爽,喜提携后辈。梁玉礼又道:“一会儿进行宴饮,船上众人每人一份,并无多余,请了你来也不至于让你空着肚子回去,但有一个条件。”梁玉礼顿了顿接着道:“你我讲三手,你是晚辈,我让你先行出手,你如果赢得了我,自有肥鱼好酒款待,你如果输了便请回罢。”所谓“三手”,乃甫一出手便为一手,这一手再行变化便为二手,复又再变便为三手。当时饥潮过后未久,食物仍然缺乏,人们吃了这顿不知下顿,松原本是仰慕“八百力”威名,想一睹名家风范,并非为酒饭而来,现下“八百力”竟肯出手赐教,松心中大喜,虽在对方盛名压顶之下,但松胆气豪壮,毫不虚怯,正是初生牛犊不畏虎!松尊声答谢,当下二人在甲板上对站着,那梁玉礼身形极为高大,神态凜凜不怒自威,松凝神提气右掌向梁玉礼左肋击去,梁玉礼虽是成名人物,但也小心接招。松知道梁玉礼神力,并不与他双手接触,故发招变招快绝无伦,梁玉礼双手虽也极快,但在招数变化上松却比他更胜一筹,三手过后梁玉礼碰不到松的手掌,一身气力无使唤处,松的右手手指却在离他肩头三寸处停住不动。梁玉礼道:“果然英雄出少年,我输了。”说罢大笑,他虽久负盛名,但豪气干云胸襟磊落,输了就是输了,并不以不敌后辈为耻。当下梁玉礼把松留了下来喝酒用饭,喜武之人合在一起自然少不了又是数番切磋。
四、渡海
1966年8月,一场覆盖全国大地的政治运动席卷而至,(此处省略四百字。)松无奈之下在一个下着瓢泼大雨的深夜潜回家中,拜别二老,与几个同是“地、富、反、坏、右”分子的青年男子一起驾船出海,远渡香港。
当夜与松一起冒雨渡海的有五人,每三人驾驶一条小帆船,一人把稳船舵,另两人清掉船舱中积水,乘风扬帆,破浪而去。
到了拂晓时份已驶至湛江市海域,雨势仍然不小,两条小船一前一后相隔甚远,彼此竭力呼叫已不可闻。忽然间大风骤起海浪陡高,乌云一片片的直压过来,四周海面一片黑暗,大雨倾盆。松等六人均是大惊,心知遇上了台风,一旦在海上遇到台风莫说是这样的小帆船,就算是大渔船后果亦不堪设想。此时船帆已吃满风,桅杆堪堪便要折断,松急忙解了缆索把帆落了下来,小船仍在汪洋巨浪中抛高俯低,起伏打转,松俯身滚到船舱,抄起一柄板斧,把桅杆劈断,才稍稍减弱小船危状。但天地乾坤之威日月气象之变岂是人力所能抗衡!一个个滔天巨浪打将过来,与松一起的两人已被打落海中,瞬间无踪,松俯卧船舱之中,双手拼死抓住舱中扣板,任那狂风骇浪肆虐,只听天由命。也是松命不该绝,风雨渐渐退去,海面复归平静,松全身皆浸在舱中海水里,只把头尽力抬起以便口鼻呼吸,松翻身坐起,这一下劫后余生,虽仍后怕,但性命还在,不由得振声高呼。海上的这一阵台风已把小船推至湛江市沿海地区的海滩附近,海滩上有一片密密的防护树林。松舀清船舱中积水,把船舵缷了下来用斧劈成木板,权且当作船桨把小船划上海滩,松检查了一遍小船,只见船中一片狼藉,只剩下几罐淡水,松长叹一声,知道以自己一人之力加上这断桅残舟,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渡香港,想起同船的两个同伴已葬身大海,另外三个估计也是同样下场,一时之间,只觉身陷绝境进退失据,不由得黯然泪下。
这片海滩地处偏僻荒无人烟,只有海风呼呼涛声阵阵,除此之外并无别样声息。松趁海潮上涨把小船推上沙滩,从船舱中提了两罐淡水走进密林中竭息。林中找不到食物,松欲待去买,但环境生疏不知往哪个方向去,心中实是毫无头绪,只好饮用淡水维持。如此过了两日一夜,松一来心里记挂家中二老,二来腹中饥饿,实在难以支撑,于是在傍晚时份趁着风平浪静把小船推落海上往家的方向划去,到了下半夜终于回到小镇岸边,松上了岸,在茫茫夜色中悄悄返回家门,正待拍门,忽听得养母在里面哭泣,却没有听到养父声息,心中不由得一惊,只道养父已遭了意外,便急急敲门,只听养母带着哭声问道是谁,松轻声应了,那门猛然打开,养母见到是松,不禁喜极而呼,一把抓了松进屋,把门关上,抱着松一边大哭一边叫松养父出来,松见到养父从里间出来,安然无恙,顿时放心,养父见到松也是惊喜交集,松往厅堂一看,不由得一愣,只见厅堂桌上设了松的灵位,前面点着白烛,地上一个火盆烧着冥纸,火苗吞吐,青烟缭绕。当下松的养父便将这一切缘由因果对松说了,原来与松一起出海的六人当中,有一人叫李海利,是另一艘小帆船的三人之中的一个,当时小船的桅杆被风刮断,小船沉没,那李海利万幸抱住了海中的断桅,在海中漂浮,海流又把他送回了小镇,他回到岸上将经过与松的养父养母说了,第二天他便被抓入狱中。两天过去也没有松的消息,自此二老以为松也已命丧狂涛,遂设了灵位拜祭,却想不到松突然在深夜回到家中。
松的养父心想世道如此混乱,儿子有“成份”问题,一旦给人抓住恐怕有性命之忧,走又走不了,保也保不住。正不知如何是好,忽然心中一动:“何不将错就错?”于是嘱松躲在里面房间,不准外出,松的灵位仍设在厅堂,每天拜祭,直至“头七”。于是松便一直躲在家中,不时有人过来查看,却只见二老只在灵前哭泣烧纸,形状悲痛欲绝,与李海利在狱中所招供的甚为符合,都道松已死,便自去了。
自此松藏在家中里间一步不出,任外面风雨飘摇乾坤倒悬,直至一九六八年十月,因运动渐渐平息。世上原本没有不透风的墙,松未死之事终被人知道。造船厂的领导布秀奇来到松家中,对二老说已知道松还在,道明政策,说已无性命之忧,只请船厂职工集中“文化宫”开会,命二老唤松出来。二老知道再也瞒不住,只好将松唤出来让他跟了布秀奇去开会,却想不到这一去就被关了起来,因松涉嫌偷渡香港,须进行调查取证,搜集材料证据,但尚未定罪,名为“监护”。当时人事混乱,办事冗迟,本末是非多有颠倒,说是有罪便有罪说是无罪便无罪,松在“监护”期间只受过一次审讯,之后便再无人过问,直关了六个月零六天才被放了出来。
五、木工
全国运动结束之后,松回到船厂参加工作,从此潜心学习木工,钻研造船技术。造船厂座落镇西,规模虽不大,但镇上所有较大的渔船均在这里监造、下海,松在造船厂当学徒的时候,因为是初入行,兼且“成份”不好,确实是遭人白眼受尽冷遇。但松性格坚韧,好亲近带工师父,谦恭好学,每做一样木工必契而不舍,力求完善,久而久之,渐得到师父们的喜爱,无不对松倾囊相授,松对那些木工工具诸如斧头、锯子、锤子、刨、钻等无不用得滚瓜烂熟,这些虽是眼见功夫,但要练得精熟却非下苦功不可。比如说使斧头,虽说有力者便可挥,但要用得好用得妙却也有其中的窍门。松使斧最为出神入化,他用的斧重四斤三两,而一般人用的斧只重三斤二两,另一个体现用斧优劣的因素便是木料,对一个木工来说最为难劈的便是椎木,那椎木极为结实,而且是扭纹,遇上一些较为干燥的椎木,一斧下去往往有火星迸射,便如劈在铁块上一般,其硬度至此。有一次造船厂举行木工比赛,其中一项内容是在一块长一百五十公分、厚四公分的椎板上挥斧,木板的边缘三公分处用墨斗弹了一条直线,参与者须得沿着直线用斧把椎木劈开,劈得最直及所用时间最少者胜。进行比赛的木工对那椎木挥斧的时候,用劲少了劈不动,待用狠劲劈将下去,斧刃却又越过了墨线,力道甚是难以拿捏,故均不得胜。轮到松挥斧的时候,松使用了手腕的力道,一来他的斧便比别人的重了一斤有余,二来他的散手已学成,腕力奇大,力道拿捏得极有分寸,只见他挥斧速度快速均匀,斧斧入木深浅如一,每一斧劈下便有一块木屑飞出,只看得旁观者目瞪口呆、叹为观止。不一会功夫已将椎木板沿着墨线一斧斧劈开,斧劈处甚是齐整平滑,最终获胜。如此使斧端的非一般人可以做到。
六、创业
松全心全意扑在工作上面,遇到难题必苦思冥想反复实践,每到收工已是暮色四合,整个船厂便只剩他一人。所谓“三十六行,行行出状元”,松由于工作出色技术全面,很快便成为带工师父,并渐成为全厂的主要技术骨干,厂里每有疑难复杂工事不可行进,最后往往被松一人想方设法解决。
当时常有外地渔船到港修整,一些较大的渔船便在船厂中大动“手术”。深圳宝安的一部份渔船便在松工作的造船厂里维修过。那些渔船大多状如“甘榄”,船体宽而短,在海浪上行驶的时候由于船身太短不能跨越浪坑,故颠簸起伏幅度极大,不但影响航海速度而且增加各方面的损耗。这种渔船整修多数是改造船身,须将船横截断为两段,再行设计一段新的船体,然后再将新旧两段衔接起来,比原来的船身加长了十余米。这项工事在当时来说难度极高,如果衔接不成功所造成的损失则由造船厂负责赔偿。造船厂为了招徕生意也确实承受了很大的风险,因为是第一次接受这样的船体改造。造船厂便让松负责施工,松很快便造出一段新的船体,最难的是船体的衔接,松虽是施工和监督,但事无大小俱一一过目,对一钉一斧、一板一木无不要求严格,把两段船体接得坚固硬朗、缜密无比,直至下海航行作业均无出现差错纰漏,可算是一次极为成功和杰出的船体改造。
后来又有很多宝安的渔船进行类似改造,要指定松施工完成,松均不负众望。自此松名气日盛、声望日隆。
1985年,松乘改革开放之机成立渔业公司,向政府贷款六百余万元,准备建造四艘大渔船。松自行设计图纸,选购材料,亲自施工督造。四艘船同时动工,整个船厂内人头攒动一片忙碌。每艘船造价一百余万元,船身长三十二米,宽六米,配置马力八百余匹,建造完毕至投产需时十一个月。四艘渔船竣工后同时下海试航,当天市里及当地政府领导班子均到场观礼,船厂职工和前来观看的群众更是摩肩接踵、人流如织,把海堤围得水泄不通。这是造船厂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新船下海,故在其时甚为轰动。在新船下海处左右两旁海面,插了几排大竹,其间用铅线连结,一左一右各横挂一条百余米长的鞭炮,十余艘小船在海面上一字排开,船上披红挂彩,载着大鼓、大水桶,水龙头等物件。当是时海水涨潮,浪涛涌涌,新船下水时间一到,那十余艘小船上已有鼓手擂起鼓来,刹时间鼓声震天,两条鞭炮同时燃爆,爆竹纸屑纷飞,海面之上一片飘红。只见一艘新船自船排上破水而出,船头之上一人迎风挺立,正是松。一连四艘喷水扬波而前,十余艘小船紧随新船两侧不住擂鼓助威,小船上水手掣起水龙头向新船喷水,名曰:“浴龙水”。四艘新船乘风破浪运作良好,到第一次投产作业便满载而归,每艘起产十余万元,在全港渔船当中是数一数二的名次。
松从一个学徒开始,到自行设计船形图纸,自行完成四艘大型渔船的建造,期间没有接受过正规的船舶制造技术教育,只靠自己平时所学所得一点一滴积累,能有如此业绩殊为不易。虽有国家的改革开放政策赐予机会,但其志气雄心、胆识魄力,在当地可说一时无两。此次成功,松方始觉得真正吐气扬眉。
七、尾声
松平生所学颇多,尚有中医学、书法、国画、建筑、五行八卦等,其所学必精,常有过人之处。现已自船厂退休,安居家中,不再过问海讯船事,亦不讲武术散手,闲遐时光只挥毫写字,看戏听曲,聊以自乐,且常返回山美村中看望耄耋老父,每每又伤怀母亲远逝,未能尽孝。在一次茶余饭后,松与我说起往事,他抬头仰望苍穹,天际浮云随风散聚,形影无端,正如人世间事,幻变无常。我与他未曾同处那个凄风苦雨的时代,未曾同渡那段苦涩坎坷的历史,对于松的命运际遇缺乏深刻体会,但有感于松一生身世如萍,备受冷遇,兼且生逢乱世,命途多艰,身历解放战争、全国饥荒、十年文革、改革开放等历史洪涛,以其一个有着特殊身份受尽歧视的“五类份子”,尚能如此奋斗而终有所成,确令我感触良多,所以记下了这些。松为人处世一言一行可称楷模,道德威望长者之风亦足以为范,今日渔港中人都尊称松为“师公”。
(文中内容为松口述,燕十三记录整理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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